孔庆东|80年代北大食堂“五虎上将”
关于北大食堂的回忆,我已经写过不少。比如《我的本科岁月》,《北大情事知多少》,《47楼207》和《北大四博士》等文章里面,都有若干涉及饮食的文字。近年也有一些其他80年代同学的文章,钩沉辑轶,谈起当年吃了四千个大馍云云,颇能引发壮怀激烈。我这里打算以点带面,按序写写80年代北大食堂中的“五虎上将”的记忆点滴。这些食堂和里面的食品种类,有的也延续到90年代乃至现在——也就是从饭票时代赓续到饭卡时代。我相信北大食堂的历史,也是北大史和中国教育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。吃在北大,其实也是学在北大和教在北大的重要侧面。就像炊事班也有战斗英雄,曾经学习和工作在北大的人,哪一个会在心底尘封了软玉温香的北大食堂呢?
作者|孔庆东
来源|北大餐饮中心
▌学一食堂:腐乳和粥桶
据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考证,学一食堂早在1952年高校调整之前就巍巍然趴在那里了,但功能并非正式食堂。那一带曾是军机处的大四合院以及斯诺故居,直到1964年,才建成现在的学一食堂——与我同龄。门前的两棵大槐树,是军机处遗物,现在已经是北大标志性文物。从右前方的北大西南门出去,就是“军机处”胡同和“老虎洞”胡同。传说该地本是清朝军机处用房——因为从康熙到慈禧等帝后去颐和园西山等处时,要在勺园一带驻跸一晚,大内值班人员,可能就驻扎在学一。因此学一食堂隐隐有股帝王之气,师傅态度也宽宏大度,一般不训斥那些不懂事的学生,而且还鼓励学生吃多吃好,满满一副领导的口吻。现在著名的杨师傅,就连续三年被学生选为“十佳服务员”第一名。
我本科是中文系83级,住32楼——现在改成女生楼,不让随便进了。32楼位于宿舍区交通要冲,去各个食堂距离都差不多,而学一食堂偏于宿舍区腹地,三面都是宿舍楼,所以我去得不太多。许多同学记得学一的猪肉扒和烧茄子很好,还有记得空心豆腐和烧带鱼的,我倒并不觉得最佳。可能留下美好印象的同学太多,所以2023年我们83级入学40周年庆典,700多返校同学选定学一吃了顿“忆苦思甜”饭,其实回忆的都是满满的甜蜜也。现在评选为北大十大名吃的冬菜包(好像馅儿并不是冬菜而是梅菜),当年是没有的。我多次买了给刚上幼儿园的小儿子吃,他认为跟东操场的挖掘机和未名湖的小鸭子一样棒,可以并列为“北大三美”。
我当年专门去学一,多数出于以下几种原因。一是早上想吃腐乳时,学一总有。鲜红的腐乳,抹在金黄的玉米面窝头或饼子上,又好看又好吃,晨练之后特别能补充体力。二是如果错过了饭点,学一往往会延迟个十分钟一刻钟才关门,因为附近学生多,准备的饭菜也多。三是学一的两个大粥桶,两极分化严重,上面很稀,下面很干,将长长的铁勺插到桶底,顺着桶壁捞起来,往往就近乎一小碗干饭。有的同学不给粥票就捞,也没有人严格监督,这样的同学大概有十分之一吧,我觉得管理宽松一些,也等于照顾和补助了一些家境不大宽裕的同学,是一种颇富北大风格的饮食人道主义。我倒是都给了票的,但是偶尔给一张票,却捞了两勺饭——看见捞上来的饭粒很诱人的样子,就不愿意挤出去重新排队,于是顺手再捞了一勺。我前不久的2025年4月,又请几位朋友到学一吃了一顿午餐,每人一个荤菜二两米饭,四个人合计22.8元,在微博上晒出后,网友皆呼便宜,但比诸80年代,是我一个月的伙食费矣。
近年普遍反映,学一的酱肘子颇受欢迎,是现切现拌的,色香味俱全,我隐隐觉得那就是腐乳精魂的延续。如果评选北大食堂史上标兵,我八成是票投学一也。
▌学二食堂:饭袋和小炒
学二已经不在了,据古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考证,其位置大体就是如今的家园食堂。学二我也去得不多,感觉里面比较乱。有些同学的饭袋——用毛巾对折缝起来,里面装一两个饭盆和筷子勺——是挂在食堂的墙上的,特别是男生比较懒,挂在食堂的比较多,时间长了就容易丢,而丢的同学来不及买,往往就去拿别人的。如果从校外来了客人,餐具不够,也可能跑到食堂顺手抓一副。这种情况在学二最普遍,因为饭袋挂得比较乱,个别丢了的同学干脆就不再买饭盆饭袋,吃饭时直接到食堂,随便拿一副就用,既没有被当场抓获的,也没听说谁被传染了甲肝乙肝。而学二就是错乱的重灾区,要不怎么叫个“二”呢?
学二的特色之一是小炒——就是当面单独现炒菜,一般都要五毛钱以上。其他食堂的小炒可能比学二贵,所以又想吃小炒又想稍微节省一点,就来学二。如果女朋友是外校的,那么带着来学二吃小炒,既有面子又不太破费,上之上策也。
由于特色不够鲜明,建筑历史也不够牛,所以后来就多次变动。老学三食堂改为百年讲堂后,“学三”曾经挤到过这里。有一段时期,这里又改为康博思食堂,主打的“康博思鸡腿饭”,闻名天下。2020年建起了巍峨轩敞的家园食堂,报道说是全世界最大的高校食堂,座位5000左右,菜品600多,一顿饭就能接待上万人,不仅花样丰富,集餐饮、自习、活动于一体,甚至还可以涮火锅,所以我现在倒是每个学期都去几次。偶尔想起老学二,是因为当年对面有个网球场,研究生老同学毛嘉曾经在那里教我和老汤打网球,睹物思人,往事历历也。
▌学三食堂:肘条和豆腐
学三食堂也不在了,据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考证,学三与学二合并为今天的家园食堂。但学三可能是让五六七八十年代北大人最怀念的,地址就在燕园主校区的核心——现在的百年讲堂。
这一片地区北大人叫做“三角地”,上课下课,去图书馆,去未名湖,去办公区,都要经过。这里是信息发布中心,也是“寻衅滋事”中心,有多少北大历史上惊心动魄的大事,都起源于这里。人身攻击的大字报可以贴在这里,深情款款的寻猫启事也可以贴在这里。一些民间来向北大挑战的高人,号称发明永动机的,能够拦截原子弹的,也在这里宣讲。虽然多数是吹牛,是不知道天外有天,但也有一些是真正有功夫有潜力的,我就在这里接待过几个这样的高人。学三食堂位于此处,所以人来人往,上座率最高。
学三的建筑,是一个相当于剧场面积的大平层,上部是一个类似歇山式的大屋顶,因此北大人又称之大饭厅。据说1952年就开始作为食堂了,白天卖饭吃饭,晚上把桌椅重新摆放,就变成一个剧场,可以开大会和演出。有一次请著名小提琴大师盛中国先生来——那时根本没有什么出场费,他听说让他在“大饭厅”演奏高雅艺术,心中七上八下,又不好得罪北大,硬着头皮来了,一看居然场地很正规,音响也不错,喜出望外,当晚的演出就超水平发挥了。
我考上北大,第一顿饭就是一位北京同学带我去学三吃的。记得他和我各买了四两米饭,一个花卷,一荤一素两个菜,还有一瓶汽水,每人花了五毛多钱。他说北大食堂很便宜,一个月50块钱足够了。我就明白他跟我不是一个阶级的,我家里每个月才给我30块钱,占我父母总工资约1/3。我一般花在食堂不到20块,加上其他吃喝请客等才花30多块,在同学里已经算比较多的了,所以我还需要自己想办法挣点小钱。万一谈个女朋友,就更要“银根紧缩”也。
我最多驾临的就是学三,每周有两三次“开大荤”,就是红烧鱼啊,扒肘条啊,属于天花板级别的贵族菜,每份4毛钱——后来渐次涨价到6毛8毛。扒肘条是满满一大饭勺的颤巍巍的大片肘子肉,每片长宽至少2厘米,再来一勺白绿相间的白菜,六两米饭都能盖得严严实实。大概到了新世纪,这个菜就绝迹了。我估计并非技术失传,而是不好定价。按照原有的肘片量,在饭店可以卖148元,在食堂卖48元也不算多,如果低于28元,成本上划不来,但对于学生已经太贵了。而红烧鱼则是完整的一条大鱼,烧得喷香醉人,我已经在《红眼睛阿忆》中写过老同学阿忆是如何珍爱此菜了。
我们中文系的大师兄刘震云,在一次演讲中回忆说,他当年最爱吃的是锅塌豆腐,1毛5的素菜,却有肉菜的口感。像他这种饮食档次的同学居多,所以刘震云说最幸福的事情就是,当你排队到窗口时,还剩下最后一份锅塌豆腐。如果买完之后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同学,那就是活生生的“拉仇恨”也。不过因为我父亲是哈尔滨豆腐厂的车间主任,我吃过天下最美味的豆腐,其他的豆腐我就看不上了。我要吃素菜,一般就是白菜土豆片,青椒土豆片,或者炒三丁。还有一个半荤半素的好菜——肉末茄子,最便宜的时候也是1毛5,后来好像两毛钱了,就米饭或馒头,都非常过瘾。只是北京的茄子,比东北差多了,所以不如干脆买3毛钱的烧茄子——里面有肉片,软烂浓香,是糙米饭的绝配。
所谓糙米饭,就是南方大米,我们东北人很不爱吃的。在商品粮计划供应时代,东北的大米和面粉一样,是按照人口定量供应的。但有时候南方大米——糙米,是不限量的,跟玉米面、高粱米等粗粮一个待遇。所以我直到现在,除了东北大米(还有日本大米和朝韩大米)一般不吃其他大米。而假如吃南方糙米(还有所谓泰国香米),则一定要有足以下饭的佳肴,比如烧茄子、扒肘条之类也。
我对学三的感情太深了,后来读硕士住47楼,读博士住静园四院,还常常去学三买饭。现在去百年讲堂看演出也好,开会也好,仿佛仍然能闻到扒肘条红烧鱼的香味也。
▌学四食堂:火锅和肉丁
学四食堂,据古埃及历史学家曼涅托考证,好像短暂做过教工食堂,规格有点高,地点就是现在的燕南美食城,仍然比其他食堂略贵。但因紧邻百年讲堂,离图书馆和电教也最近,反而人均密度极高。我现在有时候早上去吃油条豆腐脑,因为油条要现炸,排队的时候,闻着隐隐的香味,幸福感油然而生。另外北大一些对外会议和活动,如果发放临时饭卡,多数都在这里或者包括这里,所以被看做教工食堂,不奇怪也。我在这里吃早饭,就多次遇到一些学校的中层领导。
北大食堂有小炒,不一定是从学四开始的,但是晚上添了火锅涮羊肉,好像始于此处。那已经是1987年之后,我读硕士了,助学金加奖学金,经常可以奢侈一回。我们47楼207的四位同学,一般是周末的黄昏打牌,输的两个人晚上请客。我由于牌技高超——被中文系耽误的数学家——总是吃别人的。第一次去吃涮羊肉,我一个人就吃了二斤。想起那个能吃能学能玩能闹的岁月,真令人豪情勃发也。
其他时间去学四比较少,一是地点紧邻学三,可以被学三取代,二是面积不大,看见的人比较少——阅人也是生活的重要内容,有些友谊和恋爱,就是在食堂发生的哦。
不过我对学四的宫爆肉丁情有独钟,多次是冲着这个菜去学四的。这个菜似乎每个食堂都有,都是3毛钱,经过仔细对比,我认为学四的最好。一是肉丁嫩而劲道,二是酱香浓而不太辣,配东北大米最佳——东北大米当时叫做“好米”,每两要加2分钱。三是配料的黄瓜丁和花生米都有肉味,整个菜的有机融合度非常高。我们班的广东同学老管,多次学着普通话的腔调,骂学三的“宫爆漏丁妈妈的没有漏!”他不知道学四的宫保“漏”丁,不仅“漏”比较多,而且“漏”还非常香也。
▌学五食堂:水饺与澡堂
据古印度历史学家哲罗星考证,学五食堂就是现在的新学五食堂,但门口的大字还是写着“学五食堂”,原班人马已于2015年迁入勺园食堂一层。现在的新学五食堂,乃原来的康博思快餐部和面食部组成。而原学五食堂始建于1981年,是为了适应改革开放后学生人数有所扩大的新局面的。我上北大后,已经有了学五,但由于距离32楼稍远,面积也不太大,楼上楼下加起来也只能容纳几百人,菜价又稍贵,所以本科四年,去的不多,只是听说那里的小炒最好,但我很少吃小炒。我这人要么朴素要么奢侈,我如果奢侈一回,干脆就去校外马路对面的长征食堂——叫做食堂,实际乃正式饭店也。
我后来常去学五,是1987年读了硕士,入住到47楼之后。而学五紧邻45楼、46楼、47楼这三座研究生楼,差不多成了事实上的“研究生食堂”,而来此用餐的本科生,颇有一部分是为了跟研究生套近乎,或干脆就是跟研究生谈恋爱也。
研究生阶段,课程没有本科时期多,但读书量实际上增大了,需要更加精算时间,所以大家光顾学五的次数应该是最多的。学五虽然某些菜的价格稍贵,但整体上还是持平的,而且质量也略好。我也在这里吃了几次小炒,但记忆很深的是吃水饺。
由于我家人口少,父母双职工,在工人阶级中算是生活质量比较高的,十天半月就吃饺子,我父母包饺子的水平很高,我在外面很少吃到满意的水饺。我在食堂买饺子,主要是贪图便宜,特别是快关门时匆匆赶到,师傅往往把大盆底部剩余的饺子全部给你,而只要你随便给一两二两饭票都行。
北大的水饺按一般标准,味道并不差,只是达不到我的要求。而学五有一款白菜馅儿水饺,质量最差,本来就几乎没有肉,馅儿很松散,而且还出水,用东北话说,是“水了巴嚓”,所以也卖得最便宜,好像3分钱一两。但我偏偏觉得别有风味,跟吃过的其他饺子都不一样。而且我发明了独门的搭配方案,花1毛2分买4两,放在饭盆里,再花1毛5,买一份辣子炒红果肠——可以要求多给点辣汤,然后把热乎乎的炒肠扣在饺子上,二者搭配,碰撞出一种独特的异香,虽然辣子炒红果肠里面没有肉,但是与白菜馅水饺一搭配,竟然使水饺中那点微不足道的肉末,焕发出加倍的肉香。我想,这大概跟鱼香肉丝里边没有鱼,是一个道理,这就是中华饮食的奥秘吧。
在学五食堂吃饭,还有一件不好意思说的小秘密。学五食堂的正对面,现在一片草坪那里,原来是学生澡堂,相当于如今的“洗浴中心”,很多同学都在吃饭前后去洗澡。男生往往拿条毛巾就去了,而女生则多数拿个脸盆,里面放着些小瓶小盒,摇摇摆摆地进去,袅袅挪挪地出来。出来时,经常是一手拢着湿漉漉的长发短发,另一手将脸盆往腰上一卡,风姿绰约,两三个女生出来,就是一道风景,如果十几个女生出来,就仿佛贾宝玉梦游的那个警幻仙界,令人看了俗气都忘。这时如果坐在学五食堂的二楼窗前,低眉看去,不知不觉四两米饭就吃光,可以节省一个荤菜,真可谓“秀色可餐”。我和同宿舍的老李阿黄,还有85级的郁文,就一同餐过如此秀色也。
我的记忆不一定完全准确,也可能有张冠李戴郢书燕说之误。80年代北大,餐饮的典故是说不完的。除了这五虎上将,还有作为民族风味食堂的佟园,留学生食堂的勺园及教工食堂和传说中的“学六”,还有著名的燕春园,以及北墙沿的北大招待所(据说这里也有历史故事)等,我去的次数很少,就不一一赘述了。上述学一到学五,伴随了我从本科到博士十年的北大读书岁月,应该吃了大约八千多顿饭吧。留校任教后,大多数饭不在食堂吃了,但几十年积累下来也不少,与学生时代合计,应该超过一万顿了。古人说一饭千金,当然可以理解为一种象征。那么像我这样的北大人,该用多少生命中的“金”,去报答养我的胃、育我的心的北大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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